15.女祭司
15.女祭司
季良文拎着两瓶能量饮料,来到了言语识别与鉴定专家沈虎的办公室。 直觉告诉他,辛西亚与他聊天时随口说的那句“邓纯风”有些过于肯定了。但是无论什么时候,比起直觉,他更相信证据。 于是,季良文扣响了沈虎的门。 从4月10日到19日,接连三起命案的发生让沈虎彻夜难眠,他坐在声纹机前,试图抽丝剥茧,拆解出一道细微而敏感的突破口。因为声纹类似指纹,无论如何掩盖和模仿,都不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音质。而声纹比指纹更立体,语音波形之中尽显说话人的生理、行为特征。 即便许多嫌犯具备初步的反侦察意识,会刻意压嗓、变声,让鼻音韵尾音节呈现出与正常状态时不同的频谱特征,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逃过他的利耳。 季良文将白天与辛西亚谈话的录音文件交给他。 两人在声纹仪前,反反复复回拉进度帧,斟酌辛西亚的话语。窗外的湿气无声地渗入,在季良文眉头一点点地,结起了霜。 一切显而易见。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假设有两个:第一,这句话是辛西亚的善意提点。第二,她在耍他。 但无论是哪个,已经确定的是——她一定是知情者。 秒针刮擦神经。 沈虎拧开瓶盖,猛灌一口,水渍在灯下像只银闪闪的套圈。 他笑:“需要我提供一些测谎小设备吗?” “我不喜欢测谎仪。”季良文缓缓摇头。 他从不用测谎仪,因为这等于无声地告诉对方,他并没有掌握关键信息。而且对她的话,也不需要。 在季良文意识到什么之前,他已开始排斥在她身上用手段。 背景音里,声纹仪还在继续播送着录音,亲昵,娇气。 “良文先生,我们去合影吧!” “别忘了给我打开实况……” 沈虎的眼神变得戏谑,“良文先生魅力真大呦……” 音频还在继续。 就在季良文忍无可忍,想暂停音频的那一刻,沈虎突然脸色骤变,按住了他的手。 “这是谁?” 季良文下意识问:“什么?” “抱歉。”沈虎将进度条拖到最后,是一阵无厘头的怪声:“嘿先生,买可乐吗……” 季良文记得这个人,这是一个戴着袖箍和领巾的奇怪男人,像极了上个世纪抱着汽水箱子推销的那种街头混混。嘴上说着些混不吝的话,他不清楚辛西亚是否听得懂,但是他明白,这类人总拿要不要喝可乐作为是否过夜的暗号。 “怎么,你听到过这个声音?”季良文拧起眉头。 “何止听到过,”沈虎的咬肌因为过于用力而鼓胀,“邓纯风案发生前,有人给受害人打过一通匿名电话,明晃晃在电话里阴阳我们警察尸位素餐!” 季良文印象很清楚,神秘人警告邓纯风,不要靠近坝子河,就好像他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。 紧接着四月十日的23点45分,邓纯风便摔入河中,溺亡而死。 深沉的夜色淹没雷鸣般的心跳。 季良文突然产生一种错觉,好似他们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,送向一座既定的孤岛。 除了前进,别无退路。无可奈何,无可奉告。 —— 翌日天朗气清,季良文没有随队再探服装店,而是来到距坝子河步行20分钟的杨庄。 这是离坝子河最近的一个村,地势低缓,八十年代时是著名的泄洪区,附近全是盐碱荒原。 河风从白茫茫的水面掠来,干燥,砭骨。今日有雾,粗砺砺地蒙在棕顶白墙的小瓦房上。 季良文将车停下,沿着荒地的边缘一路走去。除了庄外修了公路,杨庄内部全是用脚踏出来的小土路,唯一的公交车站牌在聚源酒吧的斜对面。 若4月10日当晚邓纯风想从这里走到坝子河边,没有路灯和路牌,暴雨又恰使杂草丛生的荒地变成一口无边泥潭。作为毫无乡下生活经验的城市女孩,想要穿越并非易事。 季良文停在草间,极目远眺。 他想起辛西亚漫不经意的一个问题:邓纯风一个高中生,为何要跑到只有一班公交车经过的杨庄呢? 而现在初步勘查环境后,他可以在后面再补一个新的问题:人在极度恐惧时,第一反应便是躲到安全的地方,进而寻求他人的帮助。是什么让邓纯风宁可冲向荒无人烟的河边,也不愿在庄子里寻求庇护? 她害怕的是人,还是一群人? 季良文抬手,看表,十点十五分整。与辛西亚约定的时间到了。 这一次的问询定在聚源酒吧,季良文在门口未见辛西亚的车,等待几分钟后,他率先进门。 与市区的酒吧偏好夜晚营业不同,聚源白天的人也不少,男男女女,三三两两地喝着本地的醋酒。 瞳孔在适应了昏暗后略微放大,借着霓虹灯带的猩红光线,他在镜面墙上看到了两张熟悉的侧脸。 那是辛西亚与崔俊杰。 季良文没有贸然上前,而是要了一杯无酒精的气泡水,寻了并不显眼的地方坐下。 这个视角能借助镜面反射将卡座的情况尽收眼底。辛西亚的身前是一杯温柔反叛的Pink Lady,他知道这种鸡尾酒,诞生于美国禁酒令时期。而崔俊杰则要了一杯情意缠绵的莫吉托。 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——季良文看到辛西亚微微倾过去,绮丽的玫瑰灯扫下,一字肩领口是亮的,匿起的身子是暗的。 他们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。她含笑,未露齿,头微低,半抬眼的姿态近乎挑逗。 季良文端起高脚杯。 气泡水是柠檬味的宾得宝兑冰块,他尝一口,比干柠檬更酸、更涩。 卡座里,崔俊杰抿着酒,目光却直勾勾地挂在辛西亚的身上,一刻也未曾挪开。 他尽情欣赏着这个神秘的女人,无论是第一次白大褂下的蕾丝边,第二次的攀岩服,还是这次的一字领。 只要靠近她,他便感到了一种粘黏后的拉丝感。像小的时候准备好长长的竹竿,固定一块桐油胶。他也不过是一只蝉,被粘连于竿头,发出些吸引她注意力的嘶鸣。 崔俊杰一边享受着与女人相处时醺醺然的惬意,一边状似抱怨地说:“辛西亚小姐,也只有与您喝酒的这片刻我才有些许的放松。我家那位若有您三分知情知趣,我的压力不知小多少。” 辛西亚咯咯地笑,眼波流盼半圈,半搁在贝母折扇之后。 崔俊杰瞧不清她的唇与鼻,只有玻璃似的眼珠与夜光贝一同泛着狡黠的炫光。 即便只是门外汉,崔俊杰也能看出这把贝母扇的虹彩随光呈现出自然的多色渐变,价值不菲。 听说奥古斯塔是位收藏家,在苏富比和佳士得都有自己交好的VP。即便这几家每年都有卖假、撕逼、性交易的丑闻,社会声望大打折扣,但是崔俊杰不得不承认的是,艺术永远是区分阶层的工具,诠释艺术本身就是社交权力的体现。 攀上辛西亚,无论出于理智还是情欲,都不是一庄赔本的买卖。 于是崔俊杰的笑愈发风流倜傥,并不是做小伏低的那一套,而是常用的对付女人的技俩。 他夸她是那样的好,那样柔情似水、美丽大方,而他有诸多苦闷,不仅是事业,更是家庭。 他讲自己和赵善真之间早已没了爱情,只是担了夫妻的虚名。他虽事业有成,但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…… 辛西亚摇着扇,觉得这样的崔俊杰十分新奇。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倒苦水,在他蹦出些俏皮的比喻时,时不时地咯咯笑两声。 她想,赵善真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这样形容她吗? 在欣赏足了崔俊杰翻肠倒肚、煞费苦心的表演后,辛西亚心满意足地合起扇子,用扇尖矜持地点了点桌面。 “崔先生,讲了这么多,我接下来可有别的约哦——” 崔俊杰笑,女人,总是擅长欲迎还拒。他假装伤心:“辛西亚小姐,有什么人能比我在您面前重要呢?我今晚可要夜不能寐了。” 辛西亚玩着扇坠,睨他一眼,“可是同我一道,是要经受上帝检验的。” 崔俊杰满嘴胡诌:“我从小对上帝最恭敬。不瞒您说,我一直想加入西顿教堂的志愿者队伍。在见了您之后这种想法格外强烈,我还记得那天,您从祭坛走过来,像位神圣的祭司……” 辛西亚掀起眼睑,蓦地,古怪地笑了一声。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,当年最歧视宗教信仰的人莫过于崔俊杰。 她盯着他的脸,红唇缓缓开合,念出一段经文。 “在祂复活后,祂对宗徒吹了一口气,说,你们领受圣神罢。你们赦免谁的罪,就给谁赦免;你们存留谁的,就给谁存留。” 辛西亚凑近崔俊杰,似笑非笑,重复他的话:“崔先生,您觉得我像祭司对吗?现在,基督给祭司们赦罪与否的权柄,很明显,上帝使祭司们成为了法官——” 她起身,将折扇对准崔俊杰,摆出一个标准的射击姿势。 辛西亚冷冷地说:“崔先生,现在,我就是法官。”